序
星空書店的門把
—序《我以星辰書寫看不見的天空》羅青
O
一間書店裡當然不只有一本書,而一本書裡絕對可以有一間書店。
一
近代以來,愛書人常愛以「海」喻書,想是從《 辭源》 (1915 )、《 辭海》 (1936 )引申而來,無非象徵古今中外圖書,廣闊無涯,幽深無底,取之不盡,讀之不竭,令人有望洋興嘆之感。愛書讀書寫書的書迷、書廚、書癡,向前展望書海,不免有黑潮熱火情節,親潮冷峻懸疑之想,於是巨浪擎天成警句,浪花透雕為雋語,前呼後擁,接踵而來;回頭環顧陸地,遇見湖、泊、潭、澤,頓有公私大小圖書館之思,於是埤塘魚塘串聯水圳,有如全書大典附帶提要,分布田野四處,沁人心脾;接下來,方圓井水,好似單冊詩文,甘泉一杯,譬如小品妙論,濃酒半盅,直是小令絕句,也都是順理成章的聯翩浮想。
可是,聯想儘管可以美妙無比,現實往往人算不如天算。多年前,我在繁華熱鬧台北東區的一樓花園舊居,城市內最不可能淹水的地方,遇到天外飛來,意外雨災,雖然只傾盆了短短一夜,然濁流卻已及膝。頓時全家圖書相簿,遇水則發,發如泡水麵包,泡成附身糾纏我多年的夢魘。伴隨夢魘而來的災後之災,當然是書魚、銀魚、蠹魚、壁魚、衣魚,在桌燈無奈的照射下,為「書海」二字,投出又長又厚,既黏且稠的陰影,揮之、洗之、刷之、刮之,不去。無奈,只好轉向書叢、書林求救。
「書林」之喻,典出揚雄〈長楊賦〉:「今朝廷純仁,遵道顯義,並包書林,聖風雲靡;英華沈浮,洋溢八區,普天所覆,莫不沾濡;士有不談王道者,則樵夫笑之。」但見書林之表,有風雲變幻,枝葉上下,有英華開落,幹根之際,有名士樵夫,談笑問答,你往我來,愜意非常。正是,書林之中,每一棵樹,都是一本會生長的書;來往的人物,理當酷愛讀書著書,應該都是尊道顯義之人。
以林木喻書,真是再恰當也不過,因為書籍本為林木草葉所製,相互有骨肉父母子女之親,再加上聖賢名士,嘔心瀝血,於書頁間綻開奇花;才子狂士,披肝瀝膽,在章節裡累結碩果。凡夫俗子入林,但見瓊琚玉露滿眼,可以隨興摘食啜飲,並於咀嚼吸納之間,心胸意態,點滴潛移默化,氣息吐屬,渾然雍容自華。
有了「泡書」的夢魘,我現在的居所,樓高十七,透過芸窗寬敞的整片玻璃,穿過陽台花園的扶疏枝葉,可以看到海拔標高兩千一百公尺「拉拉山」的身影。「拉拉」,泰雅族語「大刀」之意,漢語「刀劍嶽」也,充滿了高不可攀的險峻聯想。然而實際攀爬,倒也平易近人,山林樹木,排列有如歡天喜地的啦啦隊,毫無殺伐之氣,反增開朗之心。
山上有五百到一千五百高齡的巨樹二十五株,幾乎全是台灣紅檜,主幹粗壯雄偉,枝葉茂密參天;其中五號神木,年輪高達二千五六百年以上,我私自封為《 論語集註大全》。另外三株,壽長達一千五百年左右的,分別獻上別號曰:《 文心雕龍》 (劉勰480-538 )、《 昭明文選》 (蕭統501-531 )、《 庾開府集》 (庾信513-581 )。
大樹主幹皴皺難解如正文,因歷代讀者,不斷灌注閱讀體會的營養,樹圍逐漸粗壯增大;神木枝葉亮麗扶疏如註疏,因時代風氣,輕拂猛吹而自然不斷更新。如此以樹木花鳥草蟲,類比圖書文集的例子,自兩漢以降,俯拾即是,傳統深厚,花樣繁多,豈是一篇蕞爾小文,能夠盡數。就連《 淵鑑類函》、《 說郛》……等大部頭的弘篇巨製,也難以悉數概括。
然如此古色古香又包羅萬象的書林,到了二十、二十一世紀,也不得不對鋪天蓋地而來的電影、電視、電子書、有聲書、影音書,大幅讓步。如今,只要有筆電、手機、螢幕,就可通過人造衛星或星鏈計劃,從高速網路上,即時閱讀古今中外,或深或淺,或雅或俗,陽春白雪,各類圖書,無所不有。百年書海、千年書林,全都捲入此一無垠廣闊的網路星空,成為圖書星系。
郵輪、遊船、渡輪、竹筏,是帶領讀者遊覽書海波濤的書店;遊覽車、接駁車、狩獵車、電纜車,是引導讀者探索書林草原的書店;而遊覽圖書太空星系的書店,則非天文台、天文觀測站莫屬,也就是古代所謂的清台、靈台,還有那觀象之台。
書林、書海時代的導讀書店,歷來已有不少。如今圖書進入太空星鏈時代,導讀億萬銀河系的星空書店,更是迫切急需,刻不容緩。
二
王璞女士自幼酷愛讀書,在烈日灼身無書可讀的艱困環境中,在上下左右現實銅牆鐵壁的微小隙縫裡,狼虎巡行、窮搜猛追、幾番掘撬,無數掏挖,居然養成古今中外各類圖書,無所不讀的習慣。
在她的腳下手中,中外語文的渡輪、古今方法的纜車,及各式大小理論的天文望遠鏡,無所不備,充分發揮她得緣修練苦讀比較文學的長處。
她漫遊的腳印,採蜜的手紋,所到之處,巨眼、慧眼、毒眼隨之而至,老幹新枝之作,大鵬雛鳳之聲,無不從容擇要點選,閒閒吸取菁華,為讀者獻上花蜜一盤、一碗,或一碟。其用功之勤,使力之專,速度之快,直可上追知堂老人周啟明(1885-1967)。
她除了談龍談虎外,還愛談吃談喝,從耕耘自己的園地,到建立獨有的清靈台、天文觀象台,循序愉快完成,無不乾淨俐落。令集懶、散、漫於一身的我,為之嘆服。尤其難能的是,她以作家之心,曲折體會各種文類,用意大度寬厚,對傑作歡喜讚嘆,於遺珠不吝讚美;又以學者之眼,針砭細評各式見解,尺度嚴謹細膩,正是猿臂之矢無虛發,魚目雖巧難混珠。
此外她又有俠女心腸,海上與遇毛賊海盜,肯定棒打不饒;書林與綠林無賴,絕對嚴懲不貸;至於對那縱放野火燒山,引起燎原大災的窮凶極惡,則口誅筆伐,萬箭齊發,虹吸江河,必澆之熄之而後快。
現在,她準備多年的星空書店,即將開張,堂皇星座,壯麗星雲,當然不能放過,一一盡收望遠鏡底;耀眼彗星、亮眼流星,於剎那即逝的瞬間,必然分秒抓拍,存檔為證。至於妖星、煞星、熒惑星,更是不能輕饒,管他擎羊星、陀羅星、火星、鈴星、地空星、地劫星,凡是惡曜,一概用筆帽,點點蓋之,扭轉滅之,或砥而瀝之(delete)。
至於她邀請讀者參加書店開幕式的請柬,名叫《 我以星辰書寫看不見的天空》,其中收入六十四篇讀書隨筆,篇篇精工打造,有如六十四只銀光閃閃發亮的門把。
要知道,星空書店的大門,是任意門,忽隱忽現,好像無處可尋,又像就在身邊,或頭頂,或腳下,剛才好像迎面差錯而過,轉眼居然旋身忽再碰頭。沒有門鎖,也無須鑰匙,讀者只需打開請柬,握住其中任何一支門把,輕輕一按,順勢一推,就可以雙腳離地,橫著、豎著、顛倒著,飄移進去,悠遊神往,不想出來。
三
日前打開電郵,發現有附件自香港飛來,乃一份十多萬字的書稿,原來是名作家王璞,為新書邀請寫序的信函。我細看目錄內文,依次讀來,覺得篇篇都若有所感,不免技癢難耐,立刻回郵應允。
然而五六七八天後的大清早,一旦開機準備正式下筆,便感覺有重蹈梁啟超、蔣百里二人「車輪」覆輒的隱憂。 (註)所幸出版社總編輯鄧小樺女士,不但早已耳聞我患有開口滔滔不絕的毛病,而且還預見我有士衡下筆不能自休的暗疾,急忙電郵追來申明,序文只消二三千字即可,並低調提醒,社方將大方支付稿酬。這才使我當下懸崖勒馬,以免字數失控,惹來貪財之譏。
然而如此天馬行空,東拉西扯,拼湊出來的兩千多字,只能當做「磨磚豈能成鏡」的文章殷鑑拋出,難以混充中西滿漢全席的開味小碟捧上。
崇洋媚外:禁書時代搶著讀的書
生長於西印度群島的英國作家奈保爾(Sir Vidiadhar Surajprasad Naipaul,臺譯:奈波爾)在回憶他早年所受的文學教育時,老是提起毛姆(William Somerset Maugham )。毛姆也許不是頂級小說家,但卻是奈保爾心目中的一代宗師。少時他一開始讀小說,他那位文學發燒友父親就要他讀毛姆,說要讀就要讀一流小說,千萬不能讓三四流小說敗壞文學口味。奈保爾後來就把毛姆當標桿。讀小說時總要拿這根標桿比一比:比毛姆好還是差?這樣就能辨識下九流作品。
回想起我的讀書時代,雖然大多在無產階級文學、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裡薰陶著,所幸我識字後讀的書,第一部便是納訓譯的《一千零一夜》,第二部是葉君健譯的《安徒生童話集》。他們就成了我的文學標桿,所以後來雖被革命文學不斷浸淫,可是因為心中早有那根標桿在,便有意識地找中外經典來讀,文學口味才未被徹底敗壞。
文革時,大小圖書館統統被封,中外經典都成了封資修毒藥,我們只能天天讀「紅寶書」和兩報一刊(人民日報、解放軍報、紅旗雜誌)社論。只好通過各種途徑找書看。一天晚上,我正百無聊賴著,好友建平興衝衝跑來報告一個好消息:校圖書館被人挖了個洞,可以進去偷書。
於是趕緊拿個大口袋和手電筒就跑。果不期然,圖書館後牆有個洞,正好可以鑽進一個人。鑽進去往裡一看,嘩,一片狼藉,書都從書架上給掀翻在地,堆得足有一尺高,我們真的置身於書籍的海洋裡了。太好了!太好了!可是,從哪裡下手呢。
我當機立斷:「撿外國小說拿!」
還好之前已讀過了不少外國小說,知道了莎士比亞、狄更斯、巴爾札克、托爾斯泰等作家大名。當此時間倉促、力氣有限的非常時刻,總算知道該拿甚麼書。
那天夜裡,我們各自揹了滿滿一麻布袋書回家。記得我偷到的書裡有《戰爭與和平》 (一、三部)、《悲慘世界》、《遠大前程》、以及《約翰.克利斯朵夫》和《苔絲》。那時尚不知羅曼.羅蘭(Romain Rolland )和哈代 (Thomas Hardy )的大名,之所以撿了後面這兩部書是因其書名。崇洋媚外呀!
這些書讓我頓變大富豪。在此之前我只有一本戈寶權主編《普希金文集》、一本《魯迅詩文選》和一本《革命烈士詩鈔》。現在財大氣粗啦,在書友中身價立漲,交換起書來底氣十足。那時我們的換書「黑市」跟任何市場一樣,也有約定俗成的交易規則。其中最重要的有兩條:
一,以量而論,書的厚度要大致相等,一本厚書可換兩至三本薄書。
二,以質而論,一本外國名著可換兩本或多本中國現當代小說。例如一本《巴黎聖母院》可換一本《紅日》加一本《紅旗譜》。一本《苔絲》可換《三家巷》一二三部全套。一本《基督山恩仇記》,對方竟要我用四本中國小說換,還只許我看兩天,而對方可以把我的書看七八天。這明顯是不平等條約。但我也只好接受。沒辦法,《基督山恩仇記》超級緊俏。
兀自苦笑搖頭,唉,「崇洋媚外」不僅沒被批倒批臭,反而發揚光大了。
說到崇洋媚外,還有件事或許也可說道說道。
我們那時候,只要來自外國的東西都屬「洋」,美國是「美帝」,蘇聯是「蘇修」,其他第一第二世界的國家都是美帝走狗,而東歐國家除阿爾巴尼亞外,都是蘇修走狗,統統都要打倒。馬列主義來自德國和蘇俄,當然也算洋貨。紅衛兵抄家時連馬列書籍也一起橫掃。有一次我拿本俄文版《毛主席語錄》在公交車上看,也差點被一幫戴紅袖章的傢伙沒收。說我「放著中文紅寶書不看,看洋文的,居心何在!」
於是出現這一咄咄怪事:在這宣稱自己信奉的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國家,馬列書幾近絕跡。文革時已讀到初三的我,從沒讀過一本馬列書。文革時期,一個偶然的機會才讓我第一次讀到了馬克思恩格斯。
那大概是一九六八年,文革最瘋狂的時期已過去。一日,我偶經省圖書館,發現那張封了多日的大門開了條縫。忙鑽進去四處窺測,發現二樓竟然有間閱覽室開了門。一名中年女子坐在門口織毛線,室中卻空無一人。見我探頭探腦,那女子便招呼道:「進來呀,可以坐這裡學毛著。」
進去一看,滿屋紅寶書之外,最後面卻有一櫃深棕色封面的書,趨前細看,竟是一整套《馬克思恩格斯全集》。數了數,有二十八本之多。
便拿了第一卷坐下來翻閱。開篇第一篇文章是馬克思《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刊檢查令》。這題目就引我入勝。第一,普魯士是外國,凡是外國的事情我都滿心好奇。第二,他們也有書刊檢查制度嗎?跟我們的相比怎麼樣?第三,看看馬列主義祖師爺對它是怎麼說的?
這一翻不要緊,拿起來就放不下了。寫得太好了!別說跟我們那滿紙胡言亂語的大字報和假大空話連篇的社論相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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